【文學觀察.展望2008-上】小說篇
小說「大道」何在?
◎李奭學
幾天前在香港一個學術會議上,東京大學的藤井省三教授送我一本新著,專論村上春樹在
華語文化圈的接受過程。拜讀之後,我發覺要談當前台灣小說和世界潮流的關係,我們再
也不能以西方為限。1980年代以來,村上春樹像狂潮一般席捲日本,再以加工出口品的速
度淹沒了東亞地帶,甚至橫掃美國,直逼西方中心論的主流前哨,台灣當然難逃影響,而
且是橫的移植,縱的開展,老少作家都心甘情願向最新崛起的日本現代性稱臣。
村上春樹的小說情節奇瑰,而最令人驚訝與讚歎的是一手獨特的歐化文體。日文和華語都
曾遭遇歐洲語文的挑戰,語句早已西化。日文又和華語一樣,在某種崇洋心態下一步步解
構自我。所以村上寧可以片假名拼寫固有,也不願用漢字書寫傳統,從而激起文法巨變,
形成全新系統。只要跨越語際,這種「村上春樹現象」每令譯家頭疼不已。儘管如此,台
灣在賴明珠等人努力下仍然克服障礙,硬把《挪威的森林》等村上名著塑造成大眾文本。
村上春樹曾獲卡夫卡獎,接下來我想轉到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萊辛去。她著作等身,
名滿天下,卻因英文欠佳而曾為人詬病。論起小說,萊辛無疑是大家。她籍隸英倫,幼時
卻在亞、非度過,而且血緣亦非盎格魯.撒克遜的正統,何況十四歲以後又因身體不適而
輟學,一生幾與教育絕緣。萊辛沒有語言立異或因之異化的問題,這方面她的癥結反而出
現在語感較差,筆法欠雅上,故而難以媲美傳統的英語大師。雖然如此,萊辛正義感強,
說故事的本領又高,而且經常為女性與其他弱勢發聲,所以瑕不掩瑜,詬之者反為所病。
萊辛與村上春樹東西並立,不過兩人風格各異,顯而易見,所屬世代又復不同,吸引的閱
眾當然也有所異。儘管如此,兩人卻有一點一樣︰他們的文字若非有別於傳統,就是經傳
統指斥為標新立異。無如兩人的影響力在當今又獨步全球,能超邁者少之又少。而凡此加
總以觀,我看暗示的似乎是文明日新,我們往後的小說文化也得跳脫傳統,另闢大道。
「大道」是什麼?首先,小說不僅文字得創新活潑,不讓傳統給囿限;其次,小說也得是
說故事的本領,而這點我們不能不懷舊。第一點乃村上春樹的教訓,第二點則為萊辛的啟
發。兩人各有所長,交叉併論,共陳而觀,也可加速我們理解世潮與個人風雅的趨向。我
們的時代強調新速實簡,我看部頭大並不表示小說實力的個頭也大。這一輪的太平盛世,
我們尤該凝練故事,擴充世界觀,讓文字開出一朵朵細緻的敘述之花。
通往世界之路
◎廖炳惠
最近,到哈佛大學參加「全球華語、離散文學」研討會,可說眾星雲集,從王德威到周蕾
、史書美、單德興,以及亞美文學重要學者,甚至研究猶太、非裔文學的教授(如Marc
Shell, Brent Edwards等),均出席發表論文或擔任圓桌引言人。其中最引人注意的莫過
於作家哈金了。
哈金在聽了一天半後,於終場的圓桌論壇上做了極其精采的演說。他認為華文是世界上最
具創作能量的文字,而且中國政府也動輒投資數千萬人民幣在一些寫作協會上,然而何以
中國作家並未能進入世界文學的識域?以2006年超過兩百位作家與學者所送出的全球十大
小說為例,僅《紅樓夢》入圍,得到一票。為什麼人口如此之多,歷史也夠悠久,作家、
經費超過一般水平,但著作卻難邁向國際?
一個理由是中文世界觀與政治文化的自我中心及其封閉性;另一個理由則可能更加關鍵,
也就是華文作家很少去深入潛研世界文學,反而動輒以一些潮流(尤其是魔幻寫實或情色
、性別議題),對本身的歷史及文化記憶缺乏信心,或因為政治考量而將個人之情感結構
細部加入大時代的史觀。哈金以在中國受歡迎的文章記錄對照康正果的傳記《出中國記:
我的反動自述》(2005)、《Confessions: An Innocent Life in Communist China,
2007》,前者只在中國受重視,後者卻在歐美世界不斷有佳評。
針對中國政治的高壓及其緊張,哈金很坦率地說:「如果中國能有二十名上下的好作家願
道出心聲,能讓中國官方十分緊張,那麼華文世界的創作便有展望。」在私下的討論中,
哈金提及當代華語作家的文學訓練不扎實,比起巴金、魯迅、沈從文等作家早期均深入英
、法、日、俄之文學佳境,由文學翻譯工作中去揣摩、聆賞、再三演繹,真是不可同日而
語。哈金談到的歷史心路紀錄,其實是現在國際文壇上的一大主流,從帕慕克(Orhan
Pamuk)到柯慈(J. M. Coetzee)等作家及諾貝爾獎得主,除不斷推出個人回憶錄之外,
他們也持續地將本身所閱讀的世界文學作品?以評價、分析,如柯慈的《Inner Workings
:Literary Essays, 2000-2005》或奈波爾的《A Writer’s People: Ways of Looking
and Feeling》。
另一個值得注意的史詩式的三部曲小說,反而在出版不景氣,讀者逐漸消失的空前危機處
境中逆向操作且大行其道。如以更多部才完成的《哈利波特》故事,或菲利普.羅斯的美
國三部曲《美國牧歌》(American Pastoral)、《我嫁了一個共產黨黨員》(I Married
A Communist)及《人性污點》(Human Stain),乃至童妮.摩里森的樂園三部曲《寵
兒》(Beloved)、《爵士樂》(Jazz)、《樂園》(Paradise),文學自成一個神話、
敘事的自主體,不斷衍生而且彼此指涉,在形式上有其有機體的結構意義。其次是移民的
家庭歷史及個人成長歷程也是目前相當有看頭的潮流,今年在美國評論及市場皆有斬獲的
就屬加里.施特恩加特的《荒誕國度》。
由於生態破壞、天氣變化、中東戰爭、恐怖攻擊、貧富懸殊、生化複製等議題不斷成為全
球的焦點,小說家也不乏圍繞這些主題發表其文學想像,如唐.德利洛在最近《
Cosmopolis》和《墜樓者》兩部作品中,也回應了這些當前的問題,前者描述富翁在遭殺
害前的荒唐、耽溺、虛無,充滿了犬儒理性及嘲諷;後者藉由一位911事件生還者的自述
,描述恐怖攻擊的經歷對他與妻小日常生活的衝擊影響。此作延續了DeLillo作品中對暴
力及大眾傳媒如何成為其幫凶有深刻的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