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7/2007
[人間]唐代某少女之死
人間
唐代某少女之死
林國卿 (20071222)
十五歲的少女列在五千多位亡靈的首位,只是編年體例的湊巧,它是唐代最早的一
個墓碑。
看古代墓誌銘,內心屢有詭思;愈古老的,感覺愈怪。那樣遙遠的一千多年前的人
,不管吃喝穿用與我們多麼不相同,不管千人萬人,最後一刻都一樣,死了。
當一字一字讀進誌文時,情感開始交錯,是在窺看某位古人一生,也轉看自己一生
。
甚至想像,荒山溪邊東歪西斜的一塊塊墓碑,深埋土推,微露一角,苔藻濃厚。
那些人,一塊一塊扛起,洗苔去泥,字字細讀。隨後拓於紙上,黑底白字。僅可供
二、三人近望的石碑文字,變成千萬人可同時細嚼浮生休死故事……。
其1
意外翻見《唐人墓誌彙編》上下兩冊,又續編一冊,共蒐錄唐代五千餘人的墓誌銘
。
全書排在第一位的,赫然是一個小女生的墓誌銘──〈女子蘇玉華墓誌銘〉。蘇女
生於隋朝,死於唐高祖武德二年(619),只在人世十五年,應是一個國三學生。小女孩
的父親官職洗馬,為少女撰寫墓誌者來頭不小,是唐代大書法家,弘文館學士歐陽詢,他
並親筆書寫,刻字者亦落款碑上,這是慎重其事的墓誌。
歐陽詢所寫的誌文寥寥數語,令人欷噓,不禁念起這已死去一千三百八十多年的小
女孩,她是啥樣子,須讀書嗎?
十五歲的少女列在五千多位亡靈的首位,只是編年體例的湊巧,它是唐代最早的一
個墓碑。排她身後長長一列人,歲數大都數倍於她,比她多在人間來回了五六趟。因先讀
了少女之死,翻讀其它墓誌銘,感受就比較沒那麼難堪了。
書太厚重,也因為我不鑽研唐史,猶豫一下,並沒買下這三冊書。不知為何卻想抄
下這少女的墓誌銘。
去櫃臺借筆,回座抄寫時,居然臉龐周遭飄浮陣陣香味,訝異悚然,抬頭四望,莫
名所以。低頭細看筆身圖案,才知是加料的橘香筆。
其2
在唐代,該如何描述十五歲少女的一生?
歐陽詢如此描寫蘇玉華:
「夫其瑤資外照,蕙性內芳,體備幽閒,動合禮則。即嫻習於圖史,且留連於音律
。以故名靄蘭閨,聲綿梓里。」
此女,內外氣質皆美,舉止合禮幽雅,習愛繪畫史書音樂,聲名聞於家族鄉里。
蘇玉華應該是一個乖巧的少女,於是,歐陽詢慨嘆「夫何美質,降年不永,竟致夭
歿,春秋十有五焉。」
並銘曰:「玉碎兮珠焚,風悲兮日曛,問天兮無言,永絕兮音塵。善可紀兮慧絕倫
,嚴霜降兮值芳春,丹旐飛兮淚霑巾,千秋萬世兮哀無垠!」
玉碎珠焚,問天無語,淚霑巾。少女之死,格外悲哀。
讀完墓誌,不禁想到這一個體備悠閒的少女落土何處?
葬之於京兆之神和原,應在都會郊區,少女之塚應不會太孤單。
照映千餘年之後,我此刻的心情,誌文所說的「千秋萬世兮哀無垠」,不算言過其
實。一個該是豔裝出嫁的少女,卻是素衣而逝,真乃「嚴霜降兮值芳春」。風,能不悲鳴
?
其3
排列在少女蘇玉華後一位的,居然是一個可以分形數處的和尚。
在書裡,蘇玉華編號「武德○○一」,和尚是「武德○○二」──〈唐故臥龍寺黃
葉和尚墓誌銘〉,也是歐陽詢的書法,只是另人撰銘。
黃葉和尚生前屢顯靈跡,可分形數處。其大化之前,寺裡金剛像居然預告:「菩薩
當去爾!」十天後,和尚果然無疾而逝。
《唐人墓誌彙編》以此二人開頭,一短壽而逝,一不生不滅,更顯生死皆茫然,果
真是編書之巧合耶?
其4
五千多人的死亡,五千多篇的誌文,其文字情感,皆是謙卑面對天地,雖哀極痛極
,卻少咎天責地。
另一墓誌銘,女兒二十歲去世,父親親撰墓誌銘,當時心有多痛!但他也只能寫盡
哀傷而已:「天地陰陽之於人,不啻為父母,胡斯夭之太甚,而丹旐獨歸於故鄉?父之痛
哭,母之哀傷,自朝及暮,涕濡千裳。」
這位父親雖貴為刺史,對天地還是謙卑。但是,大唐皇室李氏,就敢於指責天了。
唐代皇室後裔,李洪鈞,不幸五歲生病夭折。《有唐李殤子墓誌之銘》的最後十六
字「銘曰」,口氣就不同一般百姓官員了:
「瓊蕊朝隕,蘭芳春歇,皇天不仁,碎此明月!」
朝昇反成朝隕,春鬧卻變春歇,這「碎此明月」四字之後,當然是指責語氣的驚嘆
號。
原來,皇家氣勢,就可不同。自詡明月,且直罵天地不仁。
其5
古人不甚言死。
在唐代墓誌銘裡,無法看出這人怎死的,卻可看出這人活得如何。往往寫了無數生
前事蹟,最後突然來個「寢疾」、「遇疾」、「遘疾」,就死了,或者說「無疾而終」。
也許是,撰寫墓誌銘的人早已瞭然,只有死這件事,千代萬人皆同,眼睛一閉,萬
念也休,不值一述。
他們寫誌主之歲數,率皆如此:「春秋□十有□」。真是人生只能數十寒暑,中間
那個「十」字寫成「百」的,幾乎沒有。偶然看到一位,居然活到一百二十歲,驚嘆了一
下。
數十寒暑,一個人能有多大作為?但墓誌銘寫來,個個是奔南走北,成就頗有可道
。倒是女人的墓誌,寫的都是品德形容而已,似乎一生只為婦德而活。不過,墓誌銘讓人
驚奇處在於,男女誌主幾乎各半,一般史書敘述的男人數量則往往百倍於女人,這是寫歷
史可以選擇,死亡則無法選擇了。
又想,如果原始人也有墓誌銘,他們會刻上這樣的記號:羊二一、兔三四、鹿一二
、雞二五。亡。
原始人一生的事業在獵殺求食,並無唐人墓誌銘裡的祖先、官職、功勳與家庭。至
於活了幾年?誰知啊!原始人與文明人,一生計較完全不同。
書店裡人少,安靜的看古人生死,不覺兩小時過去,去停車場取車時,收車的老闆
,知道我去書店,突然笑我:「今天比較久喔,真是活到老學到老。」啊!又一嘆!
老?於是想把那三冊唐人墓誌銘買下來,慢慢加除統計唐代那五千多人的平均死亡
歲數。
其6
情緒還沒滌得順暢,次日再度前往閱讀唐人墓誌銘。在蘇玉華與黃葉和尚兩銘文的
前頭,我驚訝的發現一個小小「偽」字,昨天沒注意到的字。
啊?這一切都是假的?
趕緊找到該書的《編輯說明》,這「偽」字從何而來?「雖係偽作,但可備考證者
,則仍予收入,並加注『偽』字以示區別。」
換言之,兩墓誌銘也可能被考證為真?
歐陽詢的書法,今人見者多,也許此兩碑文,字跡鄙陋,乃被論為假造。
又許是,唐太宗即位,才定名「弘文館」,少女之死卻早此七、八年,碑文上不應
有「弘文館學士」職稱,因此被判偽作。
繼之又想,蘇玉華的父親與歐陽詢都任職皇都,歐陽詢的書法聞名中外,高麗人都
前來求取。蘇玉華父親以同僚情誼,為女兒再求刻一座「名牌」墓誌,允為合理。
此乃父女情深也。我這是歷史想像,但寧信其為真。
讀墓誌銘的心情,既是這般糾纏,我終究買下《唐人墓誌彙編》。在簡短五百一千
字裡看一人一生,似乎也可念天地之悠悠,「其生若浮,其死若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