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之藩】
忽然接到一位朋友從台灣寄來的佛里曼(Thomas L. Friedman)所著的《世界是平的》The World is Flat的中譯本。看來譯筆很流暢,想來譯文也很忠實罷。
通常,因為不論是台灣的繁體字譯本,還是內地的簡體字譯本,與原文比較起來,總有個共同的毛病:就是沒有「索引」,看起來不大習慣。自己又沒有很多的時間費在從始至終看完一本這類「非小說」的書。這本去年的書,今年初就印譯了出來。快是快了,但仍然沒有索引。我就立時在網上又訂了一本英文原書。當然很快就收到,先看原本上的索引,提及台灣的凡十八處;提及中國內地的,也是十八處;提及楊致遠的有四處,而並沒有提及楊振寧;提及蓋茨的有十六處;而提及谷歌(Google)的有二十二處。我在五分鐘內,藉著看這個英文索引,略知此書的時空位置了。
地平學說 早就被亞理士多德駁倒
突然,這本書的名字,使我好奇起來,好像昔日的朋友似的非常熟悉。主要是因為「flat」這個字,竟想起半個世紀前的老事。
是1955年,我到美國費城的賓夕福尼亞大學念書,賓大是富蘭克林創立的老大學,而「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我到的時候,大學的計算機方面的研究,在有過輝煌的成績之後,餘威仍在,看得出比類計算機Bush Analyzer及數位計算機Gnivac都在此蓬勃的發展過。即當時那些創立的功臣還有時出現,但大都去開私營公司了。如Eckert的UNIVAC。我則選的是地下室中只有十五個積分器的比類計算機做研究,與魏剛教授及沈維基教授玩那個已沒有很多人玩的機器。但每日我一到地下室就欣賞V. Bush當年的得意創作,心想:如此自然、美淨而又簡單明白的想法製成的機器,當初思想的人有多聰明!
沈教授是剛從MIT轉到本校的教授。他是倫敦大學的博士,有一次在感慨計算機方面進步之速與Bush Analyzer竟在這樣短時期中變為落伍之後,他對我說:「地是平的(The Earth is flat.)。到現在,英國還有個『地平學會』,規模相當大,會員也相當多,他們仍在那裡闡發地平學說,你看有多怪?而這個學說在二千多年前早就被亞里士多德駁倒了,後來多少人證明地球是圓的,還不算在內。
「亞里士多德在《天論》(On the Heavens)中說:地是個圓形而不是一塊平板。月蝕是因地運行到太陽與月亮之間而引起,但地在月上的陰影總是圓的。所以地非是圓的不可;而並不可能是一扁形的圓盤!你看,亞氏是紀元前的人了,可是到現在,二千多年以後,還有那麼個大組織,倡議且堅持地球是平的!科學之難,難在剷除成見上。而學說的生命也長短不一。」
我對沈教授當日所說的話,印象之新,像昨日才聽到似的。所以我一見到flat這個字,就想起那個英國的「地平學會」來。後來,我自己到了英國,去劍橋時,還想著找一下「地平學會」,可是,到了那裡,使我手忙腦忙的事太多,卻把地平的事給忘了。
電子通訊的大潮流 使大家沖成相同的立足點
所以當我看到佛里曼這本《世界是平的》時,還以為他要說的是「地是平的」那個學會的主張呢。在閱過此書後,才知這本書是說明電腦與電子通訊所帶來的人類第二次產業革命正在世界上各個角落湧起,是大家競爭機會的空前抹平。
稍微細緻一些引佛里曼的話:1989年7月,數百名東德人跑到匈牙利的西德大使館尋求庇護。9月匈牙利打開匈奧邊界,使任何進入匈牙利的東德人都能前往奧地利以及自由世界。也就有一萬名東德人從匈牙利的後門逃出。東德政府的壓力因此越來越重,11月9日,邊界的衛兵就把圍牆的大門打開了。於是,數百萬人從柏林的圍牆逃出,逃向一個新的世界,這可以說是「平」的世界之揭幕。
正巧,個人電腦之普及和發展也可以說由此時發皇。電子通訊的大潮流推波助瀾的使大家沖成相同的立足點。推溯起來,佛里曼認為有十大推動力量:
一、工作流軟體,二、開放資源碼,三、外包,四、供應鏈,五、資訊搜尋……
佛里曼用他親自所經驗的「向戴爾公司買一筆記型電腦」的故事為例,來描繪這個抹平的世界的動畫。他說:
一開始,這台筆記型戴爾電腦的設計是美國在奧斯汀與台灣的設計師合作的。主機板與外殼由台灣的ODM做出。是由台灣與奧斯汀的設計人員往復磋商共同設計,主要是因應客戶的個別需要,即時的展開研發循環,跨國合作持相異意見之立時得以溝通與改動,自不待言。而透過供應鏈不時添加特色也是題中必有之意。一台筆記型電腦組件三十種,是由這些供應商來支援。有來自英特爾的馬來西亞廠的,有來自韓國廠的,有來自德國廠的,有來自中國的上海廠的,主機板來自日本的東芝或台灣的奇美。鍵盤則來自……無線卡來自……光碟機來自……從客戶下單到送貨到桌上,這條供應鏈奏出來的交響樂是「世界是平的」之一大奇觀。
在抹平世界中理想國家可以沒有資源,如沒有自然資源,則只有挖掘自我的內在了。這種國家會努力汲取人民的腦汁,有商業頭腦的獻出其頭腦,有創造才智的獻出其才智,在「平地」上成長起來。就以印度在軟體設計方面而論,由如何做外包到如何後來居上,世界各個角落早已對之刮目相看了。佛里曼提到的印度故事甚多,索引中提及印度的,已不止數十次,而是近百了。
第二次產業革命,再平等不過
看完這本書,使人自然回憶到第一次的產業革命。大致是從十八世紀中葉到十九世紀中葉的事了。它給世界帶來的毛病恐怕比它所解決的問題還要多。馬克思的出現及他所做的研究不是針對那些新來的問題嗎?他從而提出的大膽假設以後,恩、列、史等後人就籌策出詳盡的大實驗,以促其目的之實現。但經過了兩次舉世的大戰,演變到二十世紀中葉,又有愚昧的東方古國在毛的呼號下繼續參加這個荒謬的實驗之中。直到了二十世紀末葉的1989年,蘇聯終於完全解體,空前的實驗是白做了一場。那個做了一百多年的大實驗無以名之,只可以說掛著羊頭但只有各種狗肉叫賣而已。
電腦之普及與電子通訊時代的猝然而來,我們可以稱之為第二次產業革命。把個不平的世界,卻如此抹平了。我很喜歡佛里曼這種看法。他無形中是在說:把一個仇恨漫天,犧牲遍野,持續了一百多年的大革命實驗化為多少個小的改革與適應,小的改變與協調,以及小的改錯與校正。用以應付這第二次產業革命。而這些信息均即時通知了各方,立刻傳遍了世界。馬克思所說的「國家」不見了,因為行行俱是跨國觀點;馬克思所說的「階級」不見了:供應鏈無一環不重要,再平等不過;又哪裡來的階級?馬克思所說的「鬥爭」更是無的放矢,不知所云了。
提及馬克思之處,恐怕是佛里曼此書的敗筆
在佛里曼的這本書的索引中,提及馬克思的只有兩、三處。他說馬克思是極嚴厲批評資本主義的人,但馬卻是又敬又畏資本主義的威力。他形容資本主義這股力量可以消滅封建、民族、宗教等的認同,而建立一個受市場規範法則的普世文明。佛里曼並且在書中第四章抄了一大段〈共產黨宣言〉。這種借力使力的筆法原也無可厚非。不過,我卻在想:馬克思寫宣言時,愛迪生大概剛出生。那時不會有電燈,更不用說電腦與電訊了。楊致遠在索引中出現四次,比馬克思還多一次。陳穀餿飯都不能吃,更不必說過時的假方毒藥了。無論是外國特色還是中國特色的什麼主義,如同去年的黃曆,連翻一翻的價值也沒有的。恐怕這三、四處提及馬克思的地方正是佛里曼此書中少有的敗筆罷!